家禽格莱德是唯一住在那个漂亮的新房子里的人,那是田庄上专门为鸡鸭建造的房子。它位于一座古老的骑士堡旁边。这座堡垒有塔楼、之字形山墙、壕沟和吊桥。与它相邻的是一片荒凉的森林和灌木丛。这里以前有一个花园。它一直延伸到一个大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沼地。白嘴乌鸦、乌鸦、狼窝乌在这些老树上飞来飞去,狂吠——声。他们的数量从未减少;虽然经常被人打,但总是在增加,住鸡舍的人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家禽格莱德坐在鸡舍里;许多小鸭子穿着她的木鞋跑来跑去。从小鸡和鸭子爬出蛋壳的那天起,她就认识了它们。她为这些鸡鸭感到骄傲,也为给它们建的房子感到骄傲。
她自己的小房间也很干净整洁。这个房子的女主人也希望是这样的。她经常带一些贵宾来这里,给他们看她所谓的“鸡鸭军营”。
有一个衣柜,一把安乐椅,甚至还有一个橱柜。柜子上有一块抛光的黄铜盘,上面刻着“Grub”几个字。这是一个曾经住在这里的老贵族的名字。这块铜板是人们在这里挖掘时发现的。村里的神父说,除了作为古代的纪念,它没有其他价值。牧师很清楚这个地方和它的历史,因为他从书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他的抽屉里有很多手稿。所以他对古代的知识非常丰富。但是最老的乌鸦可能知道的比他多,而且会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当然,这是乌鸦的语言。牧师再聪明也理解不了。
每当炎热的夏天过去,就会有大量的蒸汽从沼地中冒出来,所以在那些有许多白嘴乌鸦、乌鸦和洞穴飞行的地方,那些古树前面似乎有一个湖。这种情况,当骑士Grub住在这里的时候,当那座有着厚厚红墙的豪宅还存在的时候,并没有改变。当时狗的链子很长,可以一路拖到大门口。要走进通向每个房间的石头铺成的走廊,人们必须先走下塔楼。窗户很小,窗户很窄,甚至在经常举行舞会的大厅里。但是当最后一代Grub还活着的时候,人们已经记不起曾经举行过的舞会了。不过,这里还剩下一个铜鼓;人们过去把它作为一种工具。还有一个柜子,上面刻着很多精致的图案,里面有很多名贵的花根,因为Grub太太喜欢园艺,喜欢种植花草树木。她老公喜欢骑在外面射狼射野猪,小女儿总是和他一起去。当她只有五岁的时候,她骄傲地骑着马,用她黑色的大眼睛环顾四周。她喜欢用鞭子驱赶猎狗。但是我父亲想让她鞭打来看望主人的农奴孩子的头。
豪宅附近的土房子里住着一个农民。他有一个儿子,名叫苏伦。这孩子和那个高贵的小女孩年龄差不多。他会爬树;他经常爬上去给她脱窝。小鸟绝望地大叫;最大的一只鸟还啄了他的一只眼睛,使血液流动;大家都以为这只眼睛会瞎,其实并没有受到多大伤害。
玛丽格鲁布称他为她的苏伦,这是一个很大的帮助;对于他可怜的父亲乔恩来说,这是一种福气。他有一天犯了错,应该被罚骑木马。木马在院子里。它有四根柱子作为腿,一个狭窄的木板作为背。琼恩不得不双腿张开,脚上绑着几块沉重的砖头,这让他很不舒服。他脸上有一种痛苦的表情。苏伦哭着向小玛丽求助。她立即让苏伦的父亲松绑。当人们不听她的话时,她在石头地板上跺着脚,拉着她父亲外套的袖子,直到它被撕破。她做她想做的,她总是得到她想要的。苏伦的父亲被解开了。
Grub太太走过来,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发,温柔地看了她一眼。玛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宁愿和猎犬在一起,也不愿和母亲去花园。母亲走到湖边;睡莲和芦苇在这里开满了花。蒲草和灯心草在芦苇丛中摇摆。她看着这郁郁葱葱的新鲜植物,忍不住说:“真可爱!”花园里有一棵珍贵的树,是她亲手种的。它的名字叫“红锥”。它在树上是“黑色”的,因为它的叶子是深棕色的。它必须被强烈的阳光照射,否则它会像其他树木一样在树荫下变绿,失去它的特征。在那些高高的栗树上,就像在那些灌木丛和草原上一样,许多雀鸟已经筑巢。这些鸟似乎知道它们可以在这里受到保护,因为没有人可以在这里开枪。
小玛丽和苏伦一起来到这里。我们已经知道,他会爬树,会取卵,还会抓新长出的毛鸟。小鸟在恐惧和恐怖中飞翔,大大小小都在飞翔!田野上的狐狸和树上的乌鸦、乌鸦和洞穴在狂吠。这声音和他们现代后代的声音没什么区别。
“孩子们,你们在干什么?”贤惠的妻子说:“做这种事是罪过!”
苏伦很尴尬,连高贵的小姑娘都很尴尬。但她只是简单而闷闷地说:“爸爸让我这么做的!”
“离开!离开!”大黑鸟说,他们同时离开了。但是第二天他们回来了,因为这是他们的家。
但是这位安静温柔的女士没有在这里住多久。我们的上帝召唤她;和他在一起比住在这个豪宅里舒服多了。当她的尸体被带进教堂时,教堂的钟声庄严地响起。许多穷人的眼睛是湿的,因为她对他们很好。
自从她死后,没有人照顾她种植的植物。花园变得荒凉了。
人们都说Grub大师是个厉害的人,但他的女儿虽然年轻,却能控制他。他见到她时,只是笑笑,满足了她的一切要求。她现在十二岁了,很坚强。她的黑色大眼睛总是盯着人。她骑得像个骑马的人。
,她放起枪来像一个有经验的射手。有一天,附近来了两个了不起的客人——非常高贵的客人:年轻的国王①和他的异父兄弟兼密友乌尔里克·佛列得里克·古尔登罗夫②。他们要在这儿猎取野猪,还要在格鲁布老爷的公馆里住留一昼夜。
古尔登罗夫吃饭的时候坐在玛莉·格鲁布的旁边。他搂着她的脖子,和她亲了一吻,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但是她却在他的嘴上打了一巴掌,同时说她不能宽恕他。这使得大家哄堂大笑,好像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似的。
事情也可能是如此。因为五年以后,当玛莉满了十七岁的时候,有一个信使送一封信来,古尔登罗夫向这位年轻的小姐求婚。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他是王国里一个最华贵和潇洒的人!”格鲁布说,“可不要瞧不起这件事情啊。”
“我对他不感兴趣!”玛莉·格鲁布说,不过她并不拒绝这国家的一位最华贵、经常坐在国王旁边的人。
她把银器、毛织品和棉织品装上了船,向哥本哈根运去。她自己则在陆地上旅行了十天。装着这些嫁妆的船不是遇着逆风,就完全遇不见一点风。四个月过去了,东西还没有到。当东西到来的时候,古尔登罗夫夫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宁愿睡在麻袋上,而不愿躺在他铺着绸缎的床上!”她说。“我宁愿打着赤脚走路而不愿跟他一起坐着马车!”
在十一月一个很晚的夜里,有两个女人骑着马到奥湖斯镇上来了。这就是古尔登罗夫的夫人玛莉·格鲁布和她的使女。她们是从维勒来的——她们乘船到那儿去的。她坐车子到格鲁布老爷的石建的宅邸里去。他对客人的来访并不感到高兴。她听到了一些不客气的话语。但是她却得到了一个睡觉的房间。她的早餐吃得很好,但是所听到的话却不可爱。父亲对她发了怪脾气;她对这一点也不习惯。她并不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既然有人有意见,当然她也应该做出回答。她的确也作了回答,她谈起了她的丈夫,语气中充满了怨恨的情绪。她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对着这种人说来,她是太纯洁和正当了。
一年过去了,但是这一年过得并不愉快。父女之间的言语都不好——这本是不应该有的事情。恶毒的话语结出恶毒的果实。这情形最后会有一个什么结果呢?
“我们两人不能在同一个屋顶下面生活下去,”有一天父亲说。“请你离开此地,到我们的老农庄里去吧。不过我希望你最好把你的舌头咬掉,而不要散布谎言!”
两人就这样分开了。她带着她的使女到那个老农庄里来——她就是在这儿出生和长大起来的。那位温柔而虔诚的太太——她的母亲——就躺在这儿教堂的墓窖里。屋子里住着一个老牧人,除此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房间里挂着蜘蛛网,灰尘使它们显得阴沉。花园里长着一片荒草。在树和灌木林之间,蛇麻和爬藤密密层层地交织在一起。毒胡萝卜和荨麻长得又大又粗。“红山毛榉”被别的植物盖住了,见不到一点阳光。它的叶子像一般的树一样,也是绿的;它的光荣已经都消逝了。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密密麻麻地在那些高大的栗树上飞。它们叫着号着,好像它们有重要的消息要互相报告似的:现在她又来了——曾经叫人偷它们的蛋和孩子的那个小女孩又来了。至于那个亲自下手偷东西的贼子,他现在则爬着一棵没有叶子的树——坐在高大的船桅上。如果他不老实的话,船索就会结结实实地打到他的身上。
牧师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把这整个的故事叙述了出来。他从书籍和信札中把这些故事收集拢来。它们现在和一大堆手稿一道藏在桌子的抽屉里。
“世事就是这样起伏不平的!”他说,“听听是蛮好玩的!”
我们现在就要听听玛莉·格鲁布的事情,但我们也不要忘记坐在那个漂亮鸡屋里的,现代的家禽格丽德。玛莉·格鲁布是过去时代的人,她跟我们的老家禽格丽德在精神上是不同的。
冬天过去了,春天和夏天过去了,秋天带着风暴和又冷又潮的海雾到来了。这个农庄里的生活是寂寞和单调的。
因此,玛莉·格鲁布拿起她的枪,跑到了荒地上去打野兔和狐狸以及她所遇见的任何雀鸟。她不止一次遇见诺列贝克的贵族巴列·杜尔。他也是带着枪和猎犬在打猎。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夸耀这一点。他很可以和富恩岛上爱格斯柯夫的已故的布洛根胡斯大爷比一比,因为这人的气力也是远近驰名的。巴列·杜尔也模仿他,在自己的大门上挂一条系着打猎号角的铁链子。他一回家就拉着铁链子,连人带马从地上立起来,吹起这个号角。
“玛莉夫人,请您自己去看看吧!”他说道。“诺列贝克现在吹起了新鲜的风呀!”
她究竟什么时候到他的公馆里来的,没有人把这记载下来。不过人们在诺列贝克教堂的蜡烛台上可以读到,这东西是诺列贝克公馆的巴列·杜尔和玛莉·格鲁布赠送的。
巴列·杜尔有结实的身材。他喝起酒来像一块吸水的海绵,是一只永远盛不满的桶。他打起鼾来像一窝猪。他的脸上是又红又肿。
“他像猪一样粗笨!”巴列·杜尔夫人——格鲁布先生的女儿——说。
她很快就对这种生活厌烦起来,但这在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好处。
有一天餐桌已经铺好了,菜也凉了,巴列·杜尔正在猎取狐狸,而夫人也不见了。巴列·杜尔到了半夜才回来,但杜尔夫人半夜既没有回来,天明时也没有回来。她不喜欢诺列贝克,因此她既不打招呼,也不告辞,就骑着马走了。
天气是阴沉而潮湿的。风吹得很冷。一群惊叫的黑鸟从她头上飞过去——它们并不是像她那样无家可归的。
她先向南方走去,接近德国的边界。她用几个金戒指和几个宝石换了一点钱,于是她又向东走,接着她又回转到西边来。她没有一个什么目的地,她的心情非常坏,对什么人都生气,连对善良的上帝都是这样。不久她的身体也坏下来,她几乎连脚都移不动了。当她倒在草丛上,田凫从那里飞出来。这鸟儿像平时一样尖声地叫着:“你这个贼子!你这个贼子!”她从来没有偷过邻人的东西,但是她小时候曾经叫人为她取过树上和草丛里的鸟蛋和小雀子。她现在想起了这件事情。
她从她躺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海滩上的沙丘;那儿有渔人住着。但是她却没有气力走过去,因为她已经病了。白色的大海鸥在她头上飞,并且在狂叫,像在她家里花园上空飞的白嘴鸦、乌鸦和穴乌一样。鸟儿在她上面飞得很低,后来她把它们想象成为漆黑的东西,但这时她面前也已经是一片黑夜了。
当她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扶起来了。一个粗壮的男子已经把她托在怀中。她向他满脸胡子的脸上望去:他有一只眼上长了一个疤,因此他的眉毛好像是分成了两半。可怜的她——他把她抱到船上去。船长对他的这种行为结结实实地责备了一番。
第二天船就开了,玛莉·格鲁布并没有上岸;她跟船一起走了。但是她会不会一定回来呢?会的,但是在什么时候呢,怎样回来呢?
牧师也可以把这件事的前后经过讲出来,而且这也不是他编造的一个故事。这整个奇怪的故事,他是从一本可靠的旧书里来的。我们可以把它取出来亲自读一下。
丹麦的历史学家路得维格·荷尔堡③写了许多值得读的书和有趣的剧本;从这些书中我们可以知道他的时代和人民。他在他的信件中提到过玛莉·格鲁布和他在什么地方和怎样遇见她。这是值得一听的,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家禽格丽德,她坐在那个漂亮的鸡屋里,感到那么愉快和舒服。
船带着玛莉·格鲁布开走了,我们讲到此地为止。
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了。
鼠疫在哥本哈根流行着,那是一七一一年的事情④。丹麦的皇后回到她德国的娘家去;国王离开这王国的首都。任何人,只要有机会,都赶快走开。甚至那些得到膳宿免费的学生,也在想办法离开这个城市。他们之中有一位——最后的一位——还住在勒根生附近的所谓波尔其专科学校里。他现在也要走了。这是清晨两点钟的事情。他背着一个背包动身——里面装的书籍和稿纸要比衣服多得多。
城上覆着一层粘湿的雾。他所走过的街上没有一个人。许多门上都画着十字,表明屋里不是有鼠疫,就是人死光了。在那条弯弯曲曲的、比较宽阔的屠夫街上——那时从圆塔通到王宫的那条街就叫这个名字——也看不见一个人。一辆货车正在旁边经过。车夫挥着鞭子,马儿连蹦带跳地驰着。车上装着的全是尸体。这位年轻的学生把双手蒙在脸上,闻着他放在一个铜匣子里吸有强烈酒精的一块海绵。
从街上一个酒馆里飘来一阵嘈杂的歌声和不愉快的笑声。这是通夜喝酒的那些人发出来的。他们想要忘记这种现实:鼠疫就站在他们门口,而且还想要送他们到货车上去陪伴那些尸体呢。这位学生向御河桥那个方向走去。这儿停着一两条小船,其中有一只正要起锚,打算离开这个鼠疫流行的城市。
“假如上帝要保留我们的生命,而我们又遇见顺风的话,我们就向法尔斯特⑤附近的格龙松得开去。”船主说,同时问这位想一同去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路得维格·荷尔堡。”学生说。那时这个名字跟别的名字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现在它却是丹麦的一个最骄傲的名字。那时他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青年学生罢了。
船在王宫旁边开过去了。当它来到大海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阵轻微的风吹起来了,帆鼓了起来,这位青年学生面对着风坐着,同时也慢慢地睡过去了,而这并不是一件太聪明的事情。
第三天早晨,船已经停在法尔斯特面前了。
“你能不能介绍这里一个什么人给我,使我可以住得经济一点?”荷尔堡问船长。
“我想你最好跟波尔胡斯的那个摆渡的女人住在一起,”他说。“如果你想客气一点,你可以把她称为苏伦·苏伦生·莫勒尔妈妈!不过,如果你对她太客气了,她很可能变得非常粗暴的!她的丈夫因为犯罪已经被关起来了。她亲自撑那条渡船。她的拳头可不小呢!”
学生提起了背包,径直向摆渡人的屋子走去。门并没有锁。他把门闩一掀,就走进一个铺有方砖地的房间里去。这里最主要的家具是一条宽包了皮的板凳,凳子上系着一只白母鸡,旁边围着一群小鸡。它们把一碗水盆踩翻了,弄得水流到一地。这里什么人也没有,隔壁房子里也没有人,只有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孩。渡船开回的时候,里面只装着一个人——是男是女还不大容易说。这人穿着一件宽大的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像兜囊的帽子。渡船靠岸了。
从船上下来的是一个女人;她走进这房间里来。当她直起腰来的时候,外表显得很堂皇,在她乌黑的眉毛下面长有一双骄傲的眼睛。这就是那个摆渡的女人苏伦妈妈。白嘴鸦、乌鸦和穴乌愿意为她取另外一个名字,使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她。
她老是显出一种不快的神情,而且似乎不大喜欢讲话。不过她总算讲了足够的话语,得出一个结论:她答应在哥本哈根的情况没有好转以前,让这学生和她长期住下去,并且可以搭伙食。
经常有一两个正直的公民从附近村镇里来拜访这个渡口的房子。刀具制造匠佛兰得和收税人西魏尔特常常来,他们在这渡口的房子里喝一杯啤酒,同时和这学生聊聊闲天。学生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他懂得他的所谓“本行”——他能读希腊文和拉丁文,同时懂得许多深奥的东西。
“一个人懂得的东西越少,他的负担就越小!”苏伦妈妈说。
“你的生活真够辛苦!”荷尔堡有一天说。这时她正用咸水洗衣服,同时她还要把一个树根劈碎,当做柴烧。
“这不关你的事!”她回答说。
“你从小就要这样辛苦操作吗?”
“你可以从我的手上看出来!”她说,同时把她一双细小而坚硬、指甲都磨光了的手伸出来。“你有学问,可以看得出来。”
在圣诞节的时候,雪花开始狂暴地飞舞起来。寒气袭来了,风吹得很厉害,就像它带有硫酸,要把把人的脸孔洗一番似的。苏伦妈妈一点也不在乎。她把她的大衣裹在身上,把帽子拉得很低。一到下午,屋子里很早就黑了。她在火上加了些木柴和泥炭,于是她就坐下来补她的袜子——这件工作没有别人可做。在晚上她和这个学生讲的话比白天要多一些:她谈论着关于她丈夫的事情。
“他在无意中打死了得拉格尔的一个船主;因了这件事他得带着链子在霍尔门做三年苦工。他是一个普通的水手。因此法律对他必须执行它的任务。”
“法律对于位置高的人也同样发生效力。”荷尔堡说。
“你以为是这样吗?”苏伦妈妈说,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火炉里的火。不过她马上又开始了:“你听到过开·路克的故事吗?他叫人拆毁了一个教堂。牧师马德斯在讲台对于这件事大为不满,于是他就叫人用链子把马德斯套起来,同时组织一个法庭,判了他砍头的罪——而且马上就执行了。这并不是意外,但开·路克却逍遥法外!”
“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他有权这样办!”荷尔堡说,“现在我们已经离开那个时代了!”
“你只有叫傻子相信这话!”苏伦妈妈说。
她站起身来,向里屋走去,她的孩子“小丫头”就睡在里面,她拍了她几下,又把她盖好。然后她就替这位学生铺好床。他有皮褥子,但他比她还怕冷,虽然他是在挪威出生的。
新年的早晨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时节。冰冻一直没有融解,而且仍然冻得很厉害;积雪都冻硬了,人们可以在它上面走路。镇上做礼拜的钟敲起来了,学生荷尔堡穿上他的毛大衣,向城里走去。
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在摆渡人的房子上乱飞乱叫;它们的声音弄得人几乎听不见钟声。苏伦妈妈站在门外,用她的黄铜壶盛满了雪,因为她要在火上融化出一点饮水来。她抬头把这群鸟儿望了一下,她有她自己的想法。
学生荷尔堡走进教堂里去。他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要经过城门旁边收税人西魏尔特的房子。他被请进去喝了一杯带糖浆和姜汁的热啤酒。他们在谈话中提到了苏伦妈妈,不过收税人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并不太多;的确也没有很多人知道。他说,她并不是法尔斯特的人;她有个时候曾经拥有一点财产;她的男人是一个普通水手,脾气很坏,曾经把得拉格尔的船主打死了。
“他喜欢打自己的老婆,但是她仍然维护他!”
“这种待遇我可受不了!”收税人的妻子说。“我也是出身于上流人家的呀,我父亲是皇家的织袜人!”
“因此你才跟一个政府的官吏结婚。”荷尔堡说,同时对她和收税人行了一个礼。
这是“神圣三王节”⑥之夜,苏伦妈妈为荷尔堡点燃了主显节烛;就是说三支油烛,是她自己浇的。
“每个人敬一根蜡烛!”荷尔堡说。
“每个人?”这女人说,同时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东方的每一个圣者!”荷尔堡说。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说。于是她就沉默了很久。
不过在这神圣三王节的晚上,关于她的事情,他知道得比以前多一点。
“你对于你所嫁的这个人怀着一颗感情浓厚的心,”荷尔堡说,“但是人们却说,他没有一天对你好过。”
“这是我自己的事,跟谁也没有关系!”她回答说,“在我小的时候,他的拳头可能对我有好处。现在无疑地是因为有罪才被打!我知道,他曾经是对我多么好过。”于是她站起来。“当我躺在荒地上病倒的时候,谁也不愿意来理我——大概只有白嘴鸦和乌鸦来啄我,他把我抱在怀里,他因为带着像我这样一件东西到船上去,还受到了责骂呢。我是不大生病的,因此我很快就好了。每个人有自己的脾气,苏伦也有他自己的脾气;一个人不能凭头络来判断一匹马呀!比起国王的那些所谓最豪华和最高贵的臣民来,我跟他生活在一起要舒服得多。我曾经和国王的异母兄弟古尔登罗夫总督结过婚。后来我又嫁给巴列·杜尔!都是半斤八两,各人有各人的一套,我也有我的一套。说来话长,不过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于是她走出了这个房间。
她就是玛莉·格鲁布!她的命运之球沿着那么一条奇怪的路在滚动。她没有能活下去再看更多的“神圣三王节”。荷尔堡曾经记载过,她死于一七一六年七月。但有一件事情他却没有记载,因为他不知道:当苏伦妈妈——大家这样叫她——的尸体躺在波尔胡斯的时候,有许多庞大的黑鸟在这地方的上空盘旋。它们都没有叫,好像它们知道葬礼应该是在沉寂中举行似的。
等她被埋到地底下去了以后,这些鸟儿就不见了。不过在这同一天晚上,在尤兰的那个老农庄的上空,有一大堆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出现。它们在一起大叫,好像它们有什么事情要宣布似的:也许就是关于那个常常取它们的蛋和小鸟的农家孩子——他得到了王岛铁勋章⑦——和那位高贵的夫人吧。这个妇人作为一个摆渡的女人在格龙松得结束了她的一生。
“呱!呱!”它们叫着。
当那座老公馆被拆掉了的时候,它们整个家族也都是这样叫着。
“它们仍然在叫,虽然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叫了!”牧师在叙述这段历史的时候说。“这个家族已经灭亡了,公馆已经拆除了。在它的原址上现在是那座漂亮的鸡屋——它有镀金的风信鸡家禽格丽德。她对于这座漂亮的住屋感到非常满意。如果她没有到这儿来,她一定就会到济贫院里去了。”
鸽子在她头上咕咕地叫,吐绶鸡在她周围咯咯地叫,鸭子在嘎嘎地叫。
“谁也不认识她!”它们说,“她没有什么亲戚。因为人家可怜她,她才能住在这儿。她既没鸭父亲,也没有鸡母亲,更没有后代!”
但是她仍然有亲族,虽然她自己不知道。牧师虽然在抽屉里保存着许多稿件,他也不知道。不过有一只老乌鸦却知道,而且也讲出来了。它从它的妈妈和祖母那里听到关于家禽格丽德的母亲和祖母的故事——她的外祖母我们也知道。我们知道,她小时候在吊桥上走过的时候,总是骄傲地向四周望一眼,好像整个的世界和所有的雀窠都是属于她的。我们在沙丘的荒地上看到过她,最后一次是在波尔胡斯看到过她。这家族的最后一人——孙女回来了,回到那个老公馆原来的所在地来了。野鸟在这儿狂叫,但是她却安然地坐在这些驯良的家禽中间——她认识它们,它们也认识她。家禽格丽德再也没有什么要求。她很愿意死去,而且她是那么老,也可以死去。
“坟墓啊!坟墓啊⑧!”乌鸦叫着。
家禽格丽德也得到了一座很好的坟墓,而这座坟墓除了这只老乌鸦——如果它还没有死的话——以外,谁也不知道了。
现在我们知道这个古老的公馆,这个老家族和整个家禽格丽德一家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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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当时还是王储的克里斯钦五世。
②古尔登罗夫是腓德烈三世(克里斯钦五世的父亲)和续弦的皇后玛格丽特·佩比的儿子。
③丹麦伟大的剧作家。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
④1711年哥本哈根发生鼠疫,能逃的人都逃离了哥本哈根,留下的人很少能幸存。
⑤丹麦哥本哈根南面的一个大岛。
⑥神圣三王节(Helligtrekonger Aften)是圣诞节第十二天的一个节日,在这一天东方的三个圣者——美尔却(Melchior)、加斯巴尔(Gaspar)和巴尔达札尔(Balthazar)特来送礼物给新生的耶稣。
⑦王岛铁勋章(Hosebaand af Jern paa Kongens Holm)是爵士最高的勋章。
⑧原文是“Grav! Grav!”这有双关的意思:照字音则是模仿乌鸦叫的声音;照字义则是“坟墓”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