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浩瀚的虚拟世界只是无边无际的现实世界的一部分
屏幕里面的世界是万花筒,但毕竟是虚拟世界,而屏幕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广阔的现实空间。安徽合肥的暑期护理班帮助青少年快乐度过暑假。新华社发(谢伟摄)
未成年人首次触网年龄呈下降趋势,10岁及以下儿童比例已达78%。视觉中国/光明图片
20世纪90年代,美国媒体理论家波士顿表达了对传统台式电脑的不满,认为将人束缚在固定地点的媒体“界面”不够先进。未来会有更高质量的“界面”,淡化物理空间与网络空间的边界感,相应地改变两个世界的连接,以及用户对空间和自我的认知。现在看来,他所说的“高质量界面时代”已经到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手机已经取代了电脑,成为人们进入网络世界的主要渠道。实名认证的手机号码实现了对社会关系和现实世界的模拟,由此产生的虚拟空间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
这种变化不仅是形式上的变化,更是一场彻底的革命,尤其是对当代青少年而言。他们是网络时代的“原住民”。从小到大,他们都是在一个虚幻的网络平台中长大的,这个平台的参与度和依赖性甚至比现实世界中的还要大。他们自然享受着海量信息的红利,早就习惯了从虚拟世界中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
在这种前所未有的生存状态下,网络文学与青少年的深度互动亟待研究。因为文艺直接而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情感结构和思维方式,对这种互动的考察可以让我们看到数字技术对人类生活前所未有的广泛影响。
有别于前互联网时代的“血缘”“地缘”纽带,互联网的原住民们因为“趣缘”而走到一起
之所以用模棱两可的“青少年”一词来代替“95后”、“00后”,是因为在高质量界面时代,以生理年龄划分代代可能已经失败。之所以能把同代人视为“共同体”,是因为年龄相仿的人,往往因为经历了相同的社会历史进程,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共同的命运。他们不仅参与了同样的一系列事件,而且对这些事件做出了同样的反应。共同的行动和选择使他们具有一定的亲和力,排斥其他群体。当然,任何一代都可能有大量的代组——。重要的不是“一代人”,而是“群体”。
如今,互联网上不断刷新的信息和碎片化的记忆,让一代人可以分享的盛大事件越来越少。信息变得高度密集,却又相互隔绝,转瞬即逝,信息的快速流动已经穿透了一切时空的界限,因此在以前的互联网时代,同在一个时代或同在一个地方所形成的群体意识已经不再可能。
这个时代的人聚在一起只是因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虽然有些话题很可能是表面的,而且是快速衰减的。不同于前互联网时代“血缘”和“地理”的纽带,互联网上的原住民因为“兴趣”走到了一起。
网络文艺是这个“利益共同体”诞生的重要土壤。由于对特定文本的热爱和追求,许多人自发地由松散的个体聚集起来,形成所谓的“粉丝”群体。他们分享自己的阅读和欣赏经验,并根据原文产生大量的衍生文本。他们聚集在互联网上,模仿原文的风格,交流和交流,分享相同的味道。在广阔的网络空间里,原文就像是一个联合密码,可以从他人的喜爱程度来判断对方是否“同类”。之所以能“连接”,是因为粉丝群体有着相似的价值观和审美趣味。“暗号”一词透露出一种不屑的拒绝态度,粉丝们以一种隐秘的优越感享受着基于审美趣味的相互认可。事实上,“利益共同体”绝不是新的,在网络文艺中成长起来的“利益共同体”是动态的、创造性的。
网络文艺是一种“可写文本”,读者既是消费者又是生产者,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隔阂被打破,互联网的共享精神在“利益共同体”中得到充分践行。习惯于视觉消费的粉丝,不仅用文字,还用漫画、短视频、表情包等方式,再现吸引他们的原文。另一方面,基于共同兴趣的线上讨论和线下活动使他们能够获得现实世俗生活中所缺乏的情感慰藉,并与其他成员相互鼓励、共同成长。显然,这种主动性和创造性会更牢固地将每个成员嵌入“利益共同体”。
浮光掠影而沾沾自喜的零碎信息摄取,以及有意无意的自我封闭,使“趣缘共同体”的能动性和创造力扭曲变形
必须承认,数字技术的发展、高质量界面时代的到来、“利益共同体”的形成,为青少年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活跃互动空间,培育了丰富多元的文化土壤,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教育的公平与普及。然而,网络文艺的形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与早期网络作家的私趣写作不同,今天中国的网络文艺创作是一项与网站划分模式、IP创作逻辑、受众接受与反馈等密切相关的综合性活动。相应的,粉丝的聚集很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内心的兴趣,更是因为
了另外的驱动力。资本作用下的网络文艺,强调以经济利益为导向,迅速“变现”成为网络文艺生产的强烈诉求。在此诉求下,迎合低级趣味的劣质文艺作品大行其道,造成网络文艺现场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对于还未形成稳固价值观的青少年群体而言,严加甄别显得格外必要。但数字技术的新发展,形成的虚拟世界新逻辑,在相当程度上又使网络用户尤其是青少年用户的自省与甄别变得格外困难。
碎片化的阅读与观看,严重破坏了青少年的专注力和系统思考的能力。虚拟世界中爆炸式膨胀的信息引人入胜,但同时又支离破碎,缺乏深度和整体感。随身携带的手机设备,令使用者可以随时随地参与讨论,但在这种即时的信息处理中,网友们的思考和发言都变得频繁而简短,缺乏连贯性。很多人热衷于每条20分钟以内的知识付费产品,以为通过在上下班途中接受那些被高度简化和娱乐化的知识就能够提升自我,却忘记真正意义上的学习必须是系统的和沉浸式的。
同时,在大数据技术的运作之下,个人的趣味和审美其实是被框定的。算法陷阱使“自主”成为一个伪命题。今天互联网的使用者已经习惯或被迫习惯任由大数据技术测算自己的个人偏好,并据此推送相关信息。且不论这样的测算和推送是否真的科学、客观,没有掺入任何其他的功利意图,即便它是可信的,也意味着人们只能接触到自己熟悉的知识。青少年们如果被算法束缚在“信息茧房”中,可能会无意间失去接触更广阔天地的机会,导致思想和视界的狭隘。
浮光掠影而沾沾自喜的零碎信息摄取,以及有意无意的自我封闭,使“趣缘共同体”的能动性和创造力扭曲变形,显露出粗暴与保守的一面。“粉丝文化”“饭圈文化”的盛行提醒我们,互联网固然带来了自由、开放、平等的可能,但同时也埋藏着束缚、自闭、“圈地自萌”的危机。
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认为,在数字化时代,整个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仿象秩序之中,符号自身构成的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参照了,它能够以自身为仿像进行自我复制,这构成了一个“超真实”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读者群体已经不再尝试将文艺作品的内容与现实生活逻辑建立联系,而是盲目地对虚拟世界的“真实性”坚信不疑,这造成对自我的高度肯定和对外在信息的极力排斥。
娱乐圈的“饭圈文化”是此种心态的突出表现。那些流量明星的粉丝们怀着一种助力“爱豆”的强烈情感,想尽办法为其“打榜”,扩大其影响力。这种“安利”行为的基本逻辑并非要与粉丝圈之外的世界共享信息,而是绝对不允许有任何的不同意见。一旦遭遇否定其“爱豆”的人群,积极推荐的热情便可能立即转变为“战斗”的狂热。
事实上,不仅是那些影视娱乐明星,几乎每一种现象级网络文艺作品及其创作者周围,都环绕着这样的粉丝群体,使网络文艺生态呈现为一个个壁垒森严的孤立王国。甚至,当同一个“趣缘共同体”体量过大时,其集体记忆建构会日益复杂而艰难,甚至造成内部撕裂。
今年暑期,中央网信办启动“清朗·暑期未成年人网络环境整治”专项行动,聚焦解决7类网上危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突出问题,包括直播、短视频平台涉未成年人问题,未成年人在线教育平台问题,儿童不良动漫动画作品问题,论坛社区、群圈等环节危害未成年人问题,网络“饭圈”乱象问题,不良社交行为和不良文化问题,以及防沉迷系统和“青少年模式”效能发挥不足问题。这些举措,有的放矢,深得人心。我们期待通过切实行动和共同努力,为广大青少年营造文明、健康、向上的网络环境,构建理性、善意、温暖的舆论空间。
阅读、观看网络文艺作品,要有丰富自我、认识世界、满足社交、调节心理等更深层次的意义诉求
在批判文化工业或虚拟世界的虚幻性基础上,修正负面影响,是当下的迫切任务。当今时代,媒介不仅延伸了人,更改造了人,使人日益成为媒介的产品、被信息化的坐标、算法时代的产物。但人毕竟是人,不是任由摆布的棋子。网络文艺的使用者,具有挣脱消费逻辑宰制的可能性。毕竟阅读、观看网络文艺作品与加入“趣缘共同体”,既带有获得感官愉悦的目的,也怀有更深层次的意义诉求:丰富自我、认识世界、满足社交、调节心理等。在深层诉求的驱动下,“趣缘共同体”内部自然形成某种互助机制,促使大家整体提升与共同进步。
如何形成健康的“趣缘共同体”呢?一个重要的基础是对自我处境的理性认识。今天的互联网用户可能无法逃避在算法逻辑下被标签化,但如果对此有所自觉,则可以有意识地对标签化加以反叛,在此基础上完成自我的“再生产”。这段时间有关部门对“饭圈文化”的专项治理行动,或可使青少年建立起相关的理性认知。我们也欣喜地看到,近期有不少弘扬正能量的网络文艺佳作受到广大青少年的热情肯定,纷纷“出圈”,深度参与到青少年情感结构的建设之中,成为青少年与社会、民族、国家发生真实联系的纽带。这足以证明,所谓代际差异完全可以弥合,次元壁垒也并非牢不可破。
破壁而出的年轻人回首来路,或许会更清楚地明白,共同体应该是团结的,但绝对不是故步自封的。正如虚拟世界固然是广阔的,但也不过是整个无边的现实世界的一部分。
(作者:何瑛,单位为山东大学文学院)